【鲸鲨】收藏沙子的旅人
“即使命运从不曾指引道路,我们却一直知道如何奔向彼此。”
1
在阿戈尔尚未遭受浩劫、斯卡蒂还不是深海猎人时,她曾经参观过一场特殊的奇珍展会。在那场展会上,展出的并非人们习以为常的艺术品类,绘画、雕塑、珠宝均不在展览之列,取而代之的是各类通常不被视作藏品的事物,譬如防毒面具、烟草铁盒、珊瑚标本……其中,展示沙子的橱窗最不引人注目,也因此最为神秘,安静的被密封在玻璃瓶中的沙子,各怀心事,在无言的沉默之中,却好像有许多故事想要讲述。
斯卡蒂是沙子展览的第一位客人,她好奇地注视着伊比利亚的海岸之沙、卡西米尔的碧血金沙、萨尔贡的漫天黄沙。彼时,她并不知道写在装着沙子的玻璃瓶上标签里的文字意味着什么,亦不曾踏迹那些陆上的国家,虽然每个玻璃瓶里的沙子形态、颜色和品类各异,但在斯卡蒂看来,本质上它们不过是侵蚀后留下的沉积物。尽管如此,斯卡蒂仍旧长久驻足,沙子对于她而言,仿佛有一种半舍半留的吸引力。
直到将最后一个玻璃瓶看得真切,斯卡蒂才准备转身离去,看下一个橱窗的展出之物。在她走之前,收藏沙子的旅人叫住了她,笑着送给她一份礼物,“作为你也同样喜欢沙子的馈赠。”
“这是什么?”
“沙漏,一种陆上人们记录时间的工具。沙子在沙漏中的流逝时间是固定的,人们用其衡量时间的长度。”
“听上去,这种工具远远落后于阿戈尔的钟表,既不精密,又不连续。”
“无法否认。但是,沙漏也有它的优点所在。或许,要等到你亲身走上陆地、见识过与阿戈尔迥然的风景后,才会真正明白沙漏所记叙的时间。”
斯卡蒂确实不理解,作为客观存在的时间,为何会因其记录工具而产生差别,内心的好奇促使她收下了礼物。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沙漏中所承载的沙子,究竟来自何方,它是没有波涛的海岸、是没有风声的戈壁、是没有熔岩的火山、是没有河水的河床……沙子,就只是沙子而已。”
这是旅人向斯卡蒂说的最后一句话。
2
多年之后,那个沙漏早已随着斯卡蒂生活和成长的城市一同湮没在历史的尘封中,斯卡蒂终于像旅人一样,走上了海岸。曾经只在旅人玻璃瓶中见到的沙子,如今她一一亲身跋涉,当她以手轻抚各色各异的沙子时,她才明白旅人所说的那句“沙子,就只是沙子而已”的含义。
并非是因为沙子乃渺小的存在,而是因为它无可替代。除了沙子本身之外,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成为沙子,而沙子在离开滋养它的环境之后,仍能绽放出全新的生机。毫不起眼的沙子、随处可寻的沙子、放眼无尽的沙子……即使是这样的沙子,也同样可以成为收藏。
斯卡蒂也开始勾勒沙漏的轮廓,她想象着沙子从沙漏的小孔缓慢的流逝,原来时间,真的会因为记录工具的不同而分出缓急。在沙漏中,好像有一个与现实截然不同而独立运转的宇宙,沙子即是万物。
收藏沙子的旅人,将思绪碾磨成数不清的尘埃,也就是沙。收藏沙子的旅人,将旅途过程中所有转瞬即逝的狂热,装进玻璃瓶,化为不易消散的客观实在,凝结成一幕幕可视化的生活。
斯卡蒂无从得知,旅人收集那些沙子究竟花了多少年,就像她已然忘却,走上海岸之后,她到底在陆地上漂泊了多久一样。在这场因漫无目的而盛大的自我放逐之中,斯卡蒂失去了目标和目的,不知不觉,她也成为了收藏沙子的旅人,虽未将所见之沙封存在玻璃瓶里,却将它们连同关于阿戈尔的一切,牢牢地锁在心间。
陆地的干燥意味着远离了危险,同时也意味着远离故乡。只是,那些过去依然纠缠着她,宛如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般。
她只能继续朝前走着,在沙的海洋中寻找水滴,别无他法。
3
绕了好几圈之后,斯卡蒂又回到了卡西米尔。从深海猎人到赏金猎人,身份之间的相似性与差异性并不重要,她只是需要做些什么来终结无所事事的流浪。
这次的任务地点是沙漠,走到沙漠中心地带时,斯卡蒂注意到,气象发生了变化,一场沙尘暴即将席卷而来。
想到这,斯卡蒂皱了皱眉头。倒不是因为沙尘暴会干扰她执行赏金任务,而是为注定的灰头土脸和满身灰尘而烦闷。
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收藏沙子的方式。
于是,斯卡蒂提起她那把足以搅动潮汐的巨剑,逆着沙尘暴来袭的方向,在目标商队尚未意识到所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时,便轻松地擒下了领头的商人。
沙尘暴则仍在呼啸,失去了领队的商人们,迷失在沙海黄昏中。
作为高效完成任务的回报,除了约定好的高额赏金之外,雇主还给了斯卡蒂一张酒会的门票,据说在这场酒会上,将展出泰拉各地的美酒,譬如维多利亚的鸡尾酒、乌萨斯的伏特加、叙拉古的葡萄酒、哥伦比亚的朗姆酒,诸如此类,任君品尝。
陆地上的酒平淡无味,不过斯卡蒂并不讨厌,就当是消遣。
况且,这种形似展览的活动,让她想起了收藏沙子的旅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到落脚的旅馆,沐浴之后,稍作整饬,换上陆地人的正装,只身前往酒会。
她自嘲地笑了,如果被曾经的同僚看见自己这一身,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尤其是那个喜欢胡言乱语的鲨鱼。
可是没有这样的如果,其余的深海猎人,尽数死在了最后一役之中,战争落幕,独活下来的斯卡蒂也失去了目标和意义。
阿戈尔也有这样的酒会,除了品酒之外,猎人们还会放声歌唱并纵情起舞。只是,这场酒会的主题显然与此无关,凭着猎人独有的嗅觉,斯卡蒂注意到了某种汹涌的暗潮,气氛剑拔弩张,不知情的人们依然高谈阔论着,主演尚未登场,并未将潜在的危险因素当做一回事的斯卡蒂,只是继续喝着那些索然无味的所谓美酒,等待戏剧开幕。
她想起一个吟游诗人曾经唱给她听的几句诗:
「生活:刀尖,爱人在上面
跳舞。
――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此刻她正在等待着,将今晚的生活,像沙子一样收藏起来。
战斗对于早有预感的斯卡蒂而言,不算突兀,更称不上精彩,看得出来,其中一方尽力在控制着破坏,而另一方倚仗着这种仁慈,占据了上风。
本来斯卡蒂没有任何插手这场战斗的立场和理由,她只是觉得酒会仍在进行,作为宾客,不该提前退场。独行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融入,于这出戏而言,她亦是个局外人。
直到一个愚昧之人妄图将她作为人质时,她才稍稍认真起来。人类的手感并不如恐鱼那样好,她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并不妨碍她去收藏生活的碎片,毕竟实力的差距有如天堑,这片大地上,知道“深海猎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人,屈指可数。
斯卡蒂将那个人径直甩了出去,接着又击飞了接二连三扑上来的一拨人,此前居于下风的一方趁势反击,很快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战斗随之结束,不对称的谈判开始。
斯卡蒂对于接下来的对话不感兴趣,喝完手边最后一瓶酒后,她决定离开。
“且慢,阁下方才向罗德岛伸出援手,作为干员,向您表示感谢。”
斯卡蒂不置可否,起身就走。
可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又让她驻足停留。
在那场深海之下的战争后,她的沙漏就静止了,现在,一句话把沙漏翻转了过来,她的时间又重新开始向前走。
“不知道为什么,也说不出来个具体,但是,您给我的感觉,与罗德岛上的一名干员,十分相似。”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足以指引她找到一直以来所寻觅之物的可能性。
4
“所以,我的小斯卡蒂,你觉得,那名干员所说的我与你之间的相似性,到底指什么呢?”
干员幽灵鲨,阿戈尔的劳伦缇娜,饶有趣味地看着斯卡蒂,期待着她的答复。
片刻的沉默后,斯卡蒂只是对她说,要不要听我讲完与你重逢的整个过程?
真是狡猾,一下子就调转了身份,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劳伦缇娜点头示意斯卡蒂继续往下讲。
5
那名干员的话,让斯卡蒂产生了“也许还有其他深海猎人存活下来”的想法,尽管所谓的“相似性”听上去不过是虚无缥缈又无所谓的感性印象,但她仍然决定跟去“罗德岛”一探究竟。
此行需要穿越一片位于卡西米尔边陲的沙漠。卡西米尔有许多沙漠,斯卡蒂对此已然习惯,走得远了,无聊的时候,她会思考各处沙漠中沙子的区别。
“沙子,就只是沙子而已。”
斯卡蒂一直记得旅人的话,也许并无将沙子分门别类的需要,不过可以作为不为人知的消遣。
疾驰而过的狂风,奏响了自然的乐曲,缺水的沙漠中,放眼望去,唯有荒芜。不知为何,在缺水的环境中,斯卡蒂有了放歌的渴望,歌声是阿戈尔人表达自我的载体,脚踏大地之上,她已许久不曾歌唱,在风与沙交织的旋律中,似乎有某种本能被唤醒。
只有沙子才能被称之为沙子,生活不应像被装进玻璃瓶里的沙子一样被切割开来,生活是连续的,即使一时被中断,碎片仍是一个整体。战争使猎人忽略了生活不止是生存,现在她要寻回曾经的生活。
旅人一早就告诉过斯卡蒂,这正是识得风景的意义。
最终,斯卡蒂并未歌唱,却有一种感觉,自己就要找到那个答案了。
6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嗯,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你作为罗德岛的干员,参与到一次临时任务之中,于是在沙漠的另一端,我们重逢了。之后,我同你一样,成为了罗德岛的干员。”
直到叙述结束,斯卡蒂也没有回答关于相似性的问题,劳伦缇娜却若有所思,陷入沉静。
战场之外的幽灵鲨,从来如此,找回记忆后的劳伦缇娜,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另一个自我的秉性。无论是劳伦缇娜还是幽灵鲨,斯卡蒂接受的是全部的她,不需要刻意突出任何差别。
“斯卡蒂,之前我说过,我欠你一个真心实意的道谢,为了感谢你对我的照料,但这句话并不是全部。”
过了很久,劳伦缇娜重新开口,全然不是之前的话题。
斯卡蒂仍顺其自然地接了起来:“那么,为了什么?”
“生活。梦境中的我,并不总是清醒的,却记得那些夜晚,你对我说过的许多话。我想,正是你的言语,让我一直知道,我所追求的原本是怎样的生活。”
吟游诗人的声音再度传来,斯卡蒂又一次想起了那首诗。
「你无法夺走我活的灵魂,
不会轻易受骗的灵魂。」
生活将她们系在一起,因为彼此,才拥有生活。
答案不言自喻。
7
又是一次全新的任务。阿戈尔与伊比利亚惩戒军的合作正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探索之中,猎人们对于伊比利亚的认识也更为全面。
从前,她们并不知道,滨海潮湿的伊比利亚里,也一样有沙漠。布雷奥甘留下的钥匙不止一把,这一次,斯卡蒂和劳伦缇娜需要在沙漠中找到另外的钥匙。
“斯卡蒂,以前,你也曾经在这样的风沙中穿行吗?”
“嗯。”
“怪不得即使风把沙子吹进了你的发梢里,你也不为所动。”
“这是一种收藏的方式,收藏沙子。”
她在独行的岁月里,成了新的收藏沙子的旅人。
劳伦缇娜显然不明白“收藏沙子”的含义。
“任务结束后,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收藏沙子的旅人的故事。”
旅人仍在路上,这一次,她不再独行。
8
战争依照着歌蕾蒂娅的计划持续推进,生活与其双线并行。
深海猎人必须知晓何谓生活,否则一次蹬水的距离,就足以让她们沦为恐鱼与海嗣。
斯卡蒂的生日悄然而至,失去至亲与队友后,她就渐渐地不再为这一天赋予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普通地度过。
归来的鲨鱼记起了她的生日,带着礼物,抢在清晨的第一缕海风之前,前来为她祝贺。
“不打开看看么?”
斯卡蒂照她的意思,拆开了包装盒,里面是一件她再熟悉不过的物品。
沙漏。
“收藏沙子的旅人的故事,我很喜欢,看见这个装着沙子的东西,我想你也会喜欢,就拿来当生日礼物了。”
她在岸上见到过沙漏不止一次,好几次想要重新留一个在身旁,但最终都放弃了。
因为,她的时间一度静止,沙漏里的沙子,自然失去了流逝的意义。
此时此刻,重新拨动时间齿轮的人,送给她一只沙漏。
航线向来清晰,斯卡蒂知道,该去正视心中发酵已久的感情了。
使时间发生变化的从来不是记录的工具,而是爱人的陪伴。
9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
FIN
后记:读卡尔维诺《收藏沙子的旅人》、博尔赫斯《沙之书》及茨维塔耶娃《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时想到了她们,就写了。不是那么好懂,或许当做沙漏中流动的沙就可以。